作者:看看新闻Knews
来源:风雷财经
发布时间:2019-04-30 15:50:21
王林开车又上了南山之巅,在一个形同废墟的别墅区里徘徊神伤,这不知是他的多少次了——他把所有家当投进这个命名为“东启幻境度假酒店”的高档别墅项目,最终成了“幻境”。
这个地处重庆南山风景名胜区最高点的项目,坐观长江、嘉陵江和渝中半岛全貌,位置、环境在整个重庆主城都堪称绝版,但启动开发至今长达11年,经历了一系列变故,特别是借道两次信托融资,陷入纠葛不能自拔,已沦为烂尾楼工程。
东启幻境度假酒店已沦为烂尾楼工程
曾经的“地主”王林早从这个项目出局,新华信托股份有限公司(下称“新华信托”)如今成了这个项目的所有者。“这是管家把雇主家的财产据为了己有。”王林说。
重庆市高级人民法院判决认为,新华信托在清算处置东启幻境项目信托财产时,将自己管理的不同信托计划项下的信托财产进行了相互交易,违反信托法,判其赔偿4000万元及资金占用损失。
信托到期资产归零
东启幻境度假酒店占地面积118亩,规划总建筑面积为2.99万平方米,其中包括51栋独栋别墅,一栋超豪华五星级度假酒店。整体工程已完成七成,首期27栋商品房预售许可证已办理。
该项目地块原建设单位为重庆冠中物业发展有限公司、重庆金庐园发展有限公司。这两家公司1997年拿地成立了重庆金庐园公司,准备打造一个叫“金庐园”的旅游景观园工程。后因经济问题,金庐园公司破产。
2002年,重庆东启房地产开发公司通过司法拍卖,接手这块土地,策划修建“东启幻境度假酒店”。然后,这个项目通过规划、国土房管、建设、园林、林业等层层关口,取得所有开发手续。
重庆东启房地产开发公司有三位股东,王林、廖宣东、张世伟分别占股40%、40%、20%,由券商高管出身的王林出任董事长。
2008年2月,这个度假酒店动工修建。尽管有资本界大鳄操盘,但项目投资建设并不顺利,一直受困于资金问题。上市公司重庆港九曾入伙联合开发,在累计投入5984万元后,迫于巨大的后续资金投入压力,2009年退出。
随后,重庆东启转而借道信托融资,与新华信托签订信托合作协议。信托说明书显示,“新华信托·东启·幻境旅游度假酒店项目股权投资集合资金信托计划”信托期限从2009年11月6日至2012年5月5日,规模为2.4亿元。其中包括优先级受益权部分1.8亿,一般级部分2000万,劣后级部分4000万。劣后全部由重庆东启的关联公司重庆帝多农业发展有限公司 (下称“帝多农业”)认购。
新华信托公司
根据新华信托要求,重庆东启股东王林、廖宣东、张世伟,以象征性价格将重庆东启100%的股权转让给帝多农业,并过户到新华信托名下,由帝多农业作为委托人、受益人,与新华信托签订劣后受益人资金信托合同。
新华信托将募集的2.4亿信托资金中的800万,用于受让重庆东启100%的股权(共800万元出资额),其余资金增资的方式投资于重庆东启,其中注册资本增至4000万元,增加资本公积金2亿元,用于东启幻境酒店项目建设。
新华信托还通过向重庆东启委派董事、实行印信和资金监管等方式对其日常运营进行监控,确保对重庆东启日常经营管理的知情权,并保有对重庆东启影响信托资金安全的重大事项的一票否决权。
募集资金很快消耗殆尽,东启幻境酒店2011年10月停工。
2012年5月6日,信托计划到期,重庆东启原股东和帝多农业均无法回购重庆东启股权,或以其他方式退出信托资金。
按照信托协议,此时,新华信托可自行处置所拥有的重庆东启股权,以股权转让款向受益人分配信托资金和收益。“我们突然被通知没有钱也没有股权了,所有信托财产归零。”这个结果让王林接受不了,“我们将价值2个多亿的净资产作为信托财产交给新华信托,还交了4000万元现金后又成立了2.4亿元的信托计划,怎么说没有就没有了呢?”
2012年5月28日,新华信托发布清算报告,截至2012年5月17日,新华信托向优先受益人和一般受益人分配了信托收益4900万元,并兑付了优先受益人和一般受益人信托财产本金2亿元。劣后受益人帝多农业的信托财产本金及收益为零。
“发新还旧”的操作
其实,清算资金来自新华信托设立的另一个信托计划。
2012年4月,东启信托计划到期之前,新华信托就设立“中邦系列稳健型并购投资基金集合信托计划”,并与投资人签订资金信托合同。该信托计划期限从2012年5月3日至2014年5月3日,信托资金总额为4.5亿元。
“中邦信托计划”发行时,募集资金使用宽泛:“投资于各类实业,‘十二五’规划重点鼓励的产业,金融机构持有的股权、债权,资产收益权和信托受益权资产等”,“符合国家政策的保障房项目优先纳入考虑”。
实际用途却指向明确——收购东启幻境信托计划项下的东启公司100%股权及后继投资。对此,新华信托前员工杨素表示:“募集资金的时候我们都会和投资人说明,这不是针对东启项目才有的,新华信托其他信托文件也多见此种设计。”
她直言就是“发新还旧”:“东启信托计划到期后,所有投资的钱回不来,有偿还义务的人没有办法还钱且无其它受让主体,设立中邦这个信托计划受让东启信托计划持有的股权,让原信托清算结束。”
新华信托在2012年6月20日递交给重庆银监局的“东启幻境信托计划清算情况的报告”称,“中邦信托计划”以中邦置业的名义收购东启公司100%股权,收购价格为3.8亿,包括股权转让价款2.16亿元,承担东启公司债务1.64亿元。2.16亿元股权转让款,已用于兑付东启信托计划的优先受益人、一般受益人信托本金及收益,因再无剩余信托财产,故劣后受益人帝多农业分配为零。
然而,2.16亿元的股权转让价款受到了帝多农业的强烈质疑:这明显低于之前新华信托通知帝多农业优先回购的价格(2.68亿元),且未考虑它的4000万元劣后受益权等。
新华信托以上报告还说:“因考虑我公司声誉风险,未采取公开方式转让东启公司股权,但就东启公司的现状及我公司与多家意向方的谈判结果,中邦置业的出价为最高,对化解信托计划兑付风险、保证项目后续建设完工、偿还东启公司现有债务等最为有利。”
其实,中邦置业只是新华信托的“提线木偶”。
2012年5月,新华信托与中邦置业签订《股权转让协议》,约定:新华信托将其合法持有的东启公司100%股权转让给中邦置业,交易价2.16亿元。
而在这个协议背后,新华信托(甲方)还与中邦置业(乙方)签订了一份“抽屉协议”——《股权代持协议》。双方约定:甲方拟出资收购东启公司(目标公司)100%股权,是实际出资人;乙方代持该目标公司100%股权,作为名义出资人,协助甲方管理、经营目标公司。
新华信托与中邦置业签订的“抽屉协议”——《股权代持协议》
具体条款显示:甲方拟发行中邦信托计划,以受托人的名义将信托资金用于收购目标公司100%股权。经甲方专项授权,乙方以目标公司股东身份参与公司相应活动,作出股东决定。“甲方对目标公司的投资收益全部归属于甲方所有,乙方不得以名义股东身份占有投资收益。”
也是在2012年5月,新华信托(甲方)与中邦置业(乙方)签订《委托投资协议》,约定:甲方成功募集并发行了中邦信托计划,将从信托专户分次将募集所得4.5亿元资金划入中邦置业名下,委托其对东启房地产公司进行投资。
针对新华信托的系列操作,帝多农业表示,这实际是新华信托以中邦置业为“障眼法”,给自己发了一个信托计划,没有出资一分钱就将我们的信托财产腾挪到自己名下,成为这个项目的受托人、受益人。
中邦置业前身为上海联洋置业有限责任公司,成立于2000年11月,其官网称,它是国家一级资质的专业房地产开发企业,上海房地产开发企业50强,中国房地产开发100强企业。
早在东启信托计划清算前,中邦置业就介入了东启幻境酒店项目,委派其战略发展部经理王欣艳担任了清算小组的组长。2012年5月17日,东启房地产法定代表人由王林变更登记为王欣艳;中邦置业6月全面接管该项目,9月复工,并将其更名为南山公馆。
中邦置业接管东启幻境酒店项目,并更名为南山公馆
法院判决:违反《信托法》
新华信托与中邦置业的合作,其实是隐秘运行的。看看新闻Knews记者发现,两者之间签署的《股权代持协议》等文本都设置了保密条款,“未经甲方同意,乙方不得将本协议涉及的所有事项告知第三人”。
“新华信托没有向我们进行任何报告或披露。”帝多农业一位负责人告诉看看新闻Knews记者,新华信托通过中邦置业代持方式将东启公司100%股权处置给自己的事实,是帝多农业向新华信托发起诉讼过程中才逐步掌握的。
2014年6月,帝多农业起诉新华信托。帝多农业认为,东启信托计划到期后,新华信托不对东启幻境项目进行清算、审计评估,应当返还信托资金4000万元并赔偿资金占用损失。
这场讼争无疑是拉锯战。直到2017年6月、2018年1月,重庆第五中院、重庆高院分别作出一二审判决,新华信托赔偿帝多农业4000万元及资金占用损失。
事实上,新华信托与中邦置业签署的《股权代持协议》《委托投资协议》,二审时作为新华信托的一组证据浮出水面的。帝多农业的代理律师当庭对这些证据发表意见:“新华信托作为受托人购买自己管理的信托财产,是侵吞信托财产的明证,为信托法明文所禁止。”
重庆高院判决认定,新华信托对东启信托计划信托财产的清算处置不合合同约定和法律规定,“将不同信托计划项下的信托财产进行相互交易,没有征得相关委托人或受益人的同意且没有证据证明其交易价格是公平的市场价格”。
从查明的事实看,新华信托在对东启信托计划进行清算时,表面上是由中邦置业购买了东启公司的股权,但实质是由新华信托发行的中邦信托计划项下的资金购买,也就是说,新华信托设立的中邦信托计划项下的信托财产,购买了新华信托设立的东启信托计划项下的信托财产。
重庆高院《民事判决书》
这种行为被信托法规禁止
《中华人民共和国信托法》第二十八条规定:“受托人不得将其固有财产与信托财产进行交易或者将不同委托人的信托财产进行相互交易,但信托文件另有规定或者经委托人或者受益人同意,并以公平的市场价格进行交易的除外。”
中国银行业监督管理委员会颁布的《信托公司集合资金信托计划管理办法》第二十七条规定,信托公司管理信托计划,应当遵守以下规定:(四)不得以固有财产与信托财产进行交易;(五)不得将不同信托财产进行相互交易;(六)不得将同公司管理的不同信托计划投资于同一项目。
根据上述规定,受托人将不同委托人的信托财产进行相互交易的条件有两项:一是信托文件有规定或者经委托人或者受益人同意;二是以公平的市场价格进行交易。
重庆高院判决认为,新华信托举示的东启信托文件中并未作出,受托人可以将不同委托人的信托财产进行相互交易的相关规定;新华信托也无证据证明,不同委托人的信托财产进行相互交易之前,征得了东启信托计划的委托人或者受益人的同意。
关于交易价格,重庆高院认为,根据双方签订的《资金信托合同》约定,新华信托出具的清算报告不须经过第三方审计,但根据《信托法》,受托人应当为受益人的最大利益处理信托事务。受托人管理信托财产,必须恪尽职守,履行诚实、信用、谨慎、有效管理的义务。新华信托必须证明其清算处分信托财产是以受益人利益最大化为原则。
新华信托与中邦置业签订的股权转让阴阳合同,对股价的计算,实际上是将东启公司100%股权按优先收益权与一般收益权的信托资金本息之和作价,并没有以股权的市场价值作为参照。因此,重庆高院认为,新华信托主张信托财产的清算处分价格不低于甚至高于市场价值的依据不足。
重庆高院最后判决,以帝多农业最初支付给新华信托的信托资金为基数,参照资金市场普遍的资金使用成本,酌定帝多农业受到的损失,即以4000万元为基数,从信托计划开始之日(2009年11月6日)起按照年利率24%计算损失。
新华信托的危机
新华信托感到很冤,2018年7月向最高人民法院提出再审申请。来自最高人民法院第五巡回法庭消息,最近该法庭将开庭再审此案。
新华信托的再审申请书表示,委托人将信托财产进行相互交易行为本身并不必然导致受托人的赔偿责任,依据信托法,新华信托是否应当承担赔偿责任仍需以信托财产因交易行为造成损失为前提,二审从未就损失问题予以查实。
新华信托称,以中邦信托计划资金受让东启公司股权有其特殊背景:东启信托计划到期前长达一年多时间,帝多农业及东启公司原股东经多次催告仍无法交付到期兑付所需信托本息;东启幻境酒店项目商业属性以及剩余土地使用权年限等自身劣势,以及东启公司管理、财务混乱导致东启公司股价询价结果、市场价值远低于优先级、一般级受益人本息兑付所需资金。
更有来自公众投资人及监管的所谓“刚性兑付”的巨大压力。“我们被迫以中邦信托计划资金以受让股权方式、超出市场价值的定价解决了优先级、一般级受益人的兑付问题,并对东启幻境项目追加投资,以期盘活资产。这其中不存在有任何侵吞帝多农业信托财产的目的。”新华信托声称,目前自己仍持有东启公司100%股权而未能变现退出,损失金额高达8亿元。
王林却认为,他和帝多农业未获一分钱补偿便被踢出局,新华信托背信运用信托财产,给他们造成数亿元的财产损失,涉嫌犯罪。他已向金融监管机构、公安机关进行了举报。
而中邦置业介入东启幻境项目后,好景并不长。该项目因施工中存在重大安全隐患以及未按施工程序规范要求施工,2013年5月29日被当地城乡建委勒令停工,此后再无复工。
通往东启幻境项目的道路拦着一道铁门,专人值守,戒备森严。看看新闻Knews记者被告知,如果没有新华信托人员陪同无法到达项目施工区。一位接近新华信托的知情人士称,中邦置业人员早在2014年就撤离了,这个项目被作为不良资产已从新华信托剥离,交予同为“明天系”的北京新华久富资产管理有限公司处置。
通往东启幻境项目的路上拦着一道铁门,专人值守
“受房地产大环境影响,再投入资金能不能解套出来,这是个问题,所以这个项目就一直停摆。”以上知情人说,南山公馆一直未对外销售,无法实现回款,2014年5月4日“中邦信托计划”到期,只能由新华信托自掏腰包进行了刚性兑付。
“东启幻境已成为烂尾楼,项目根本不能如期正常兑付信托本益。”重庆东启原股东王林告诉看看新闻Knews记者,新华信托为避免投资人闹事,采取借新还旧或自有资金来刚性兑付,但在清算报告中并未如实披露重要信息,给投资者以正常兑付的假象。
“虽然监管和《信托法》从未要求刚性兑付,但刚兑却作为信托公司经营信托业务的潜规则一直被遵循,原因主要还是信托公司为了维持信托自身信誉的考虑。”新华信托总经理项琥最近对媒体坦承,刚兑能够增强投资者对信托行业和产品的信心、吸引投资人参与和认识信托,对信托市场的成长和发育起到了一定积极作用。
作为“明天系”旗下明星企业,新华信托日子其实并不好过,经营状况每况愈下。2013年以来,不良资产大幅增加,净利润“断崖式下滑”,早已从行业第一梯队跌落到排名垫底的尴尬位置。在刚刚公布2018年度净利润的全国61家信托公司中,新华信托以2976万元的净利润排名第60名,净利润同比2017年下降81.8%。
新华信托的集合信托业务因存在“严重风险”,2014年被监管部门叫停,直至2017年才重新放行。与此同时,该公司还频频遭遇兑付危机,成为名副其实的“踩雷专业户”。
2018年市场传出身陷漩涡的“明天系”将转让所持新华信托的股权,接盘侠为中国中青旅集团旗下的中国青旅实业有限公司。接近新华信托的一位知情人士告诉看看新闻Knews:“5亿元的收购意向金都支付了,但是后来没了动静。”这一说法尚无法得到当事各方证实。